汤小圆

心魔引

忘忧大师轻轻拧动殿前香炉。随着机括隆隆作响,佛像转至一边,露出挂着罗刹堂匾额的低矮木门。门里一片漆黑,没有半点光亮,唯有急促而凌乱的喘息声,指引着他走向屋中一角。

 

他摸索到一盏熄灭的油灯,手中运起几分内力,灯芯上随即闪现出一团小小火苗。微弱的光线映照出一个端坐在蒲团上的侧影,如同火光一样颤抖着,脸色惨白,眉头紧蹙,两只本该捏着法诀的手在膝头紧攥成拳,指节发白,手腕上青筋突起。

 

忘忧又走近了些,在无心身前蹲下,拂去他额头上的冷汗,轻唤道:“无心?”

 

无心的双眼紧闭,眼球却仍在不安转动。他似乎听见了师父的呼唤,下意识向着声音的来源微微侧头。

 

忘忧扶着他的肩膀,声音又压低了些,“无心啊,好孩子!睁开眼睛吧!”

 

无心的睫毛剧烈抖动起来,呼吸也越来越急。他好像使尽了全身力气,才能将眼睛睁开一条缝,还来不及看见什么,便又支撑不住,眼皮跟坠了千斤重似的,沉沉地垂下去。

 

他一次又一次地尝试,一次又一次地失败,也不知这般反复了多久,直至一片金光刺入瞳孔。

 

那一瞬间一切都变了,沉重的窒息感骤然消散,大量冰冷的空气灌入胸腔,激得他剧烈咳嗽起来。一股咸腥从肺里涌至喉头,黑血喷在麻黄的僧衣上。无心颤巍巍地抬起头来,周遭尚在天旋地转,唯有眼前那熟悉的和蔼面孔岿然不动,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线缆绳,将他涣散的神智拉回现实。

 

“师父?”他的声音沙哑而干涩。

 

忘忧没有说话,只是张开双臂,让精疲力竭的小徒弟靠在自己肩头。

 

——————

 

无心已经平静下来,只是双手仍不停发抖,一杯水还没送到唇边就洒了大半。忘忧拿着茶壶,沉默着把那杯子一次次再灌满,一直等到无心喝够了放下杯子,才稍稍凑近了些,将两只冰凉的手攥在掌心。

 

在他身后墙上,那副地狱百鬼图已被黑布蒙得严严实实。

 

无心不愿意说,忘忧也没必要问。心魔引带来的梦魇大同小异。他无数次在幻境中走火入魔,大开杀戒,用各种方式杀死师父、师兄和师叔伯,肆意摧毁自己牵挂的一切;直至寒山寺尸横遍野,血流成河,唯剩下他一人孤零零地站在废墟之中,白袍浸透血污,手中三尺木剑架上脖颈……

 

每一次的恐惧都如同第一次一样刻骨铭心,就算重复了千百次,也没有减轻半分。他从来不曾释然,他永远都无法释然。

 

“师父,我为什么要练心魔引?”

 

忘忧看着无心通红的眼睛,沉声道:“因为练了心魔引,别人才没法用你的心魔来对付你。”

 

“可是我……我实在是坚持不下去了……”

 

无心蜷缩着身体,眼泪止不住地从绯红眼角滑落。他的哭泣是安静而克制的,从小就是这样,哽咽啜泣都堵在喉咙里,唯有实在忍不住的时候,才会漏出一两声。

 

忘忧只顾着给无心擦眼泪,却没意识到自己的眼圈也早已红了。

 

“孩子,别怪师父狠心。师父必须……必须得让你活下去啊!”

 

师徒的缘分总有一天要走到尽头,寒山寺不可能庇护他一辈子。总有一天,自己捧在手心里的小徒弟要独自走进险恶的江湖,面对各方势力虎视眈眈,孤苦无依,四面楚歌。他该怎么活下去?还有谁会帮助他、照顾他、保护他呢?忘忧只是想一想,便心如刀绞。

 

他唯一能做的,就是教给无心一身绝世武功。他要趁着自己还在的时候,陪着无心吃尽所有的苦,受尽所有的罪,练就罗刹堂中所有晦涩诡谲的秘术,直到谁也杀不了他,谁也伤不了他,直到他无所畏惧,直到自己能安心地放手。

 

这个世道,容不得他心软。

 

————

 

无心一直以为,自己成魔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事。

 

直到他亲眼看见师父走火入魔的那一刻。

 

那时他才知道,这世上原来还有更可怕的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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